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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8-26 10:1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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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译者弁言
在全书十卷中间,本册所包括的两卷恐怕是最混沌最不容易了解的一部了。因为克利
斯朵夫在青年成长的途中,而青年成长的途程就是一段混沌、暧昧、矛盾、骚乱的历史。
顽强的意志,簇新的天才,被更趋顽强的和年代久远的传统与民族性拘囚在樊笼里。它得
和社会奋斗,和过去的历史奋斗,更得和人类固有的种种根性奋斗。一个人唯有在这场艰
苦的战争中得胜,才能打破青年期的难关而踏上成人的大道。儿童期所要征服的是物质世
界,青年期所要征服的是精神世界。还有最悲壮的是现在的自我和过去的自我冲突: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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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多少心血获得的宝物,此刻要费更多的心血去反抗,以求解脱。
这个时期正是他闭着眼睛对幼年时代的一切偶像反抗的时期。他恨自己,恨他们,因
为当初曾经五体投地的相信了他们。——而这种反抗也是应当的。人生有一个时期应当敢
把不公平,敢把跟着别人佩服的敬重的东西——不管是真理是谎言——一概摈弃,敢把没
有经过自己认为是真理的东西统统否认。所有的教育,所有的见闻,使一个儿童把大量的
谎言与愚蠢,和人生主要的真理混在一起吞饱了,所以他若要成为一个健全的人,少年时
期的第一件责任就得把宿食呕吐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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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傅雷先生一九四一年为《约翰·克利斯朵夫》第二册撰写的序文,原置于卷四之
首,一九八六年再版时应读者要求重新收入。——编者
是这种心理状态驱使克利斯朵夫肆无忌惮地抨击前辈的宗师,抨击早已成为偶像的杰
作,抉发德国民族底矫伪和感伤性,在他的小城里树立敌人,和大公爵冲突,为了精神的
自由丧失了一切物质上的依傍,终而至于亡命国外。(关于这些,尤其是克利斯朵夫对于某
些大作的攻击,原作者在卷四底初版序文里就有简短的说明。)
至于强烈犷野的力在胸中冲撞奔突的骚乱,尚未成形的艺术天才挣扎图求生长的苦闷,
又是青年期底另外一支精神巨流。
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
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
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
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剌剌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
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葡
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孕妇似
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
“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这不是克利斯朵夫一个人的境界,而是古往今来一切伟大的心灵在成长时期所共有的
感觉。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
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
地下飘浮的影子……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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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瞧,这不是贝多芬式的艺术论么?这不是柏格森派的人生观么?现代的西方人是从另
一途径达到我们古谚所谓"物我同化"的境界的,译者所热诚期望读者在本书中有所领会的,
也就是这个境界。
“创造才是欢乐",“创造是消灭死",是罗曼·罗兰这阕大交响乐中的基调;他所说的
不朽,永生,神明,都当作如是观。
我们尤须牢记的是,切不可狭义地把《克利斯朵夫》单看做一个音乐家或艺术家底传
记。艺术之所以成为人生底酵素,只因为它含有丰满无比的生命力。艺术家之所以成为我
们的模范,只因为他是不完全的人群中比较最完全的一个。而所谓完全并非是圆满无缺,
而是颠岂不破地、再接再厉地向着比较圆满无缺的前途迈进的意思。
然而单用上述几点笼统的观念还不足以概括本书底精神。译者在第一册卷首的献辞和
这段弁言底前节里所说的,只是《克利斯朵夫》这部书属于一般的、平泛的方面。换句话
说,至此为止,我们的看法是对一幅肖像面的看法:所见到的虽然也有特殊的征象,但演
绎出来的结果是对于人类的一般的、概括式的领会。可是本书还有另外一副更错杂的面目:
无异一幅巨大的历史画,——不单是写实的而且是象征的,含有预言意味的。作者把整个
十九世纪末期的思想史、社会史、政治史、民族史、艺术史来做这个新英雄底背景。于是
本书在描写一个个人而涉及人类永久的使命与性格以外,更具有反映某一特殊时期的历史
性。
最显著的对比,在卷四与卷五中占着一大半篇幅的,是德法两个民族的比较研究。罗
曼·罗兰使青年的主人翁先对德国作一极其严正的批判:
他们耗费所有的精力,想把不可调和的事情加以调和。特别从德国战胜以后,他们更
想来一套令人作恶的把戏,在新兴的力和旧有的原则之间觅取妥协……吃败仗的时候,大
家说德国是爱护理想。现在把别人打败了,大家说德国就是人类的理想。看到别的国家强
盛,他们就象莱辛一样的说:“爱国心不过是想做英雄的倾向,没有它也不妨事"并且自称
为"世界公民"。如今自己抬头了,他们便对于所谓"法国式"的理想不胜轻蔑,对什么世界
和平,什么博爱,什么和衷共济的进步,什么人权,什么天然的平等,一律瞧不起;并且
说最强的民族对别的民族可以有绝对的权利,而别的民族,就因为弱,所以对它绝对没有
权利可言。它,它是活的上帝,是观念的化身,它的进步是用战争,暴行,压力,来完成
的……(在此,读者当注意这段文字是在本世纪初期写的。)
尽量分析德国民族以后,克利斯朵夫便转过来解剖法兰西了。卷五用的"节场"这个名
称就是含有十足暴露性的。说起当时的巴黎乐坛时,作者认为"只是一味的温和,苍白,麻
木,贫血,憔悴……"又说那时的音乐家"所缺少的是意志,是力;一切的天赋他们都齐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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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少一样:就是强烈的生命。”
克利斯朵夫对那些音乐界的俗物尤其感到恶心的,是他们的形式主义。他们之间只讨
论形式一项。情操,性格,生命,都绝口不提!没有一个人想到真正的音乐家是生活在音
响的宇宙中的,他的岁月就寄于音乐的浪潮。音乐是他呼吸的空气,是他生息的天地。他
的心灵本身便是音乐;他所爱,所憎,所苦,所惧,所希望,又无一而非音乐……天才是
要用生命力的强度来测量的,艺术这个残缺不全的工具也不过想唤引生命罢了。但法国有
多少人想到这一点呢?对这个化学家式的民族,音乐似乎只是配合声音的艺术。它把字母
当作书本……
等到述及文坛、戏剧界的时候,作者所描写的又是一片颓废的气象,轻佻的癖习,金
钱的臭味。诗歌与戏到,在此拉丁文化底最后一个王朝里,却只是"娱乐的商品"。笼罩着
知识阶级与上流社会的,只有一股沉沉的死气:
豪华的表面,繁嚣的喧闹,底下都有死的影子。巴黎的作家都病了……但在这批人,
一切都归结到贫瘠的享乐。贫瘠,贫瘠。这就是病根所在。滥用思想,滥用感官,而毫无
果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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