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Me too"：北航事件打破"学术性骚扰"集体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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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三联生活周刊
　　“Metoo”行动在美国正风行，有社会影响力的女性一个接一个地公开披露自己遭遇的性骚扰。北航毕业生罗茜茜也决定说出12年前导师对她的性骚扰，也是她的师妹们目前的遭遇。一场针对中国大学校园“学术性骚扰”的自救行动，刚刚起步。
　　“Metoo”
　　2017年10月13日，在美国家中的罗茜茜在校友群里看到了一则匿名的帖子。在一则“如何评价陈小武老师”的发问下，一位自称北航女学生的人描述了她向陈小武申请保研时的一幕——
　　陈小武坐在办公桌上，“色迷迷”地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她提出要求：“（组里）缺一个有缘的，贴心的，懂我的人”“你要是死心塌地的跟了我，这几年不谈男朋友，对我绝对忠诚，保证你以后要什么有什么”“给你开个房间，就别回去了”。陈小武是北京航天航空大学计算机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生院副院长，一位“长江学者”。
　　看到这个帖子，罗茜茜一下子“懵了”，“这么多年过去了，终于有人敢站出来了”。这个女生的遭遇是罗茜茜12年前经历的翻版，她深深理解，这个女生为什么写下“第一次感受到学术界某些人丑陋的一面”。
　　罗茜茜2000年起进入北航计算机学院学习，2004年获得直博机会，陈小武是她的副导师。但在那年年底，一件事打断了她研究生生活的平静。
　　根据罗茜茜后来在这则问答下的描述，一天，陈小武以找人照顾花草为名将她带到他姐姐家，一进门就将门反锁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诉说了自己“性生活不和谐”后，陈小武意图对罗茜茜“霸王硬上弓”。罗茜茜哭着反抗，陈小武意图未遂。
　　旧事阴影浮现，罗茜茜意绪难平。拒绝与陈小武发生性关系，在随后几年的学习生活里，罗茜茜自述被陈小武“欺负得厉害”，她甚至患了抑郁症，出现幻听幻视等症状。为了“能逃出他的魔爪”，罗茜茜说自己抓住机会就“义无反顾”地出国了。
　　据罗茜茜的“领英”资料显示，她于2007年到2009年在美国伦斯勒理工学院当访问学者，2011年从北航博士毕业后又来到这所学校当助理研究员。随后，从2015年至今，她都在美国硅谷一家公司当软件工程师。她现在旅居美国，丈夫是美国人。
　　在他乡，罗茜茜见到了与国内迥异的性别环境。首先是在大学，任何可以接触学生的工作岗位，即使是零时工，只要被查实有性骚扰历史，就禁入教育行业；新员工入职时，必须要上的一课是防范职场性骚扰。
　　10月13日那天，在看到对陈小武的爆料帖子之前，她正巧看到了一则新闻：由美国女演员艾丽莎·米兰诺发起的“Metoo”运动正愈演愈烈。“Metoo”——“我也是”（受害者），特指“性骚扰”受害者。当时，《纽约时报》刚刚发布了美国金牌制作人哈维·韦恩斯坦对多名女性性骚扰的调查报告，美国社会震动。对此，艾丽莎·米兰诺在社交网络发布了一张屏幕截图“Metoo”，鼓励那些遭受性骚扰或性侵犯的女性出面表态，以让更多的人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随着越来越多女明星站出来指认哈维·韦恩斯坦，这位好莱坞曾经最具权势的电影人声名狼藉，也被所在影业公司正式解雇。
　　一个星期内，使用“Metoo”标签的用户就超过了100万，逐渐演变成了一场社会运动。美国的各行各业出现“打破沉默者”，他们撕开了诸如奥斯卡影帝凯文·史派西等名人的假面。2017年的美国《时代》周刊把年度人物授予了这些“打破沉默者”。
　　“Metoo”，看到那条新闻时，罗茜茜对自己说。随后她酝酿了两天，在那条“如何评价陈小武老师”的回答下，写下了上面的回答。她同时写道，“对师妹们，我欠你们一个迟到的apology”。随后，罗茜茜开始寻找有类似受骚扰遭遇的同学和校友，决定向陈小武发起一场迟到的“Metoo”行动。
　　受害者联盟
　　罗茜茜的发帖被迅速转发，越来越多的疑似受害者随之浮现。罗茜茜把她们拉到一个名为“HardCandy”的微信群里，包括她自己和首个曝光陈小武的女生在内，共有五名受骚扰者，以字母ABCDE代称。
　　“HardCandy”的名字来源于一部同名电影。这是一部复仇主题的电影，讲了一个少女为了给童年好友复仇，采用私刑虐杀一名恋童癖成年男子的故事。在美国网络俚语中，HardCandy指未成年少女，多指那些被黑暗处眼睛盯上的无辜少女。罗茜茜和其他五位姑娘也像是“HardCandy”，她们都曾陷入被陈小武虎视眈眈的困境。
　　在“HardCandy”群里，受害者D讲述了她的遭遇，陈小武曾喊她“小蜜”、“女朋友”，并强迫每个学生和他喝交杯酒。被骚扰者B则保留了遭遇性骚扰时的12段录音证据，其中的内容包括“咱俩谈个恋爱呗”、“我们俩先同居一段时间试试看”等。受害者交流后还发现，陈小武多次向她不同的女生提起“开房”“宾馆”等字眼，且常以和妻子“性生活不和谐”为说辞。而更多的描述呈现了陈小武的喜怒无常，比如他会拿着一把仿真枪让学生“不许动，把衣服脱了”，还在众人的围观中，逼迫一位女博士“离婚”。
　　在收集了证据后，罗茜茜联系北航纪委进行实名举报。随后，受害人证词、可还原陈小武性骚扰现场的录音和疑似陈小武用以平息手下一位女学生怀孕的借贷第三方作证，被作为证据提交给北航纪委。
　　但历时月余，罗茜茜仍然没有得到北航的调查结果。罗茜茜主动了寻求独立记者黄雪琴的帮助。黄雪琴是在2016年10月中旬在自己进行的女记者性骚扰调查的问卷下看到罗茜茜留言的。她自己也有遭遇过职场性骚扰的经历，此后一直在推动此方面的社会关注。罗茜茜告诉黄雪琴，自己实名举报了陈小武。
　　与此同时，北航纪委对证据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让罗茜茜和黄雪琴困惑。
　　黄雪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称，对性骚扰来说，她们已经提供了很完整的证据链，但对方却以性侵案的标准，要求提供更多证据。
　　她们开始查阅相关的资料，症结是中国缺少防治性骚扰的机制。“中国对于性骚扰方面的惩罚几乎就是微乎其微，而且定罪难度非常大。”基于这个现实，罗茜茜决定，要面向媒体做公开实名举报。黄雪琴觉得罗茜茜很勇敢，以前没有人这样做过。11月中旬，黄雪琴联系了律师女万淼焱请求法律帮助和支持，万淼焱担任过李彦案的辩护人，该案推动了反家暴法的出台。于是，一个由几个受骚扰女性、一名女律师、一名女记者组成的受害者联盟成立了。
　　罗茜茜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实名举报北航，我是一点犹豫都没有的，因为我知道如果不实名，可信度会大打折扣。但是实名面对媒体曝光，我是做了很长时间心理建设的，因为我个人和家人的隐私可能会受到极大的损害，而且你没法预测网上言论。但是，我最终还是选择实名向媒体曝光，因为我说过要给师弟师妹们一个交代。”
　　就在此时，“HardCandy”内部有一些人开始接到来自陈小武方面的电话，有所动摇。实名曝光事不宜迟。罗茜茜最终向她们宣布，自己要在媒体上实名举报陈小武，其他4名受害者举手表决同意。
　　2018年1月1日，罗茜茜用专门注册的新浪微博账号实名曝光了自己在读博期间遭遇了副导师陈小武性骚扰的经历。罗茜茜连续发出了三个疑问——
　　“如何在性骚扰发生前对潜在骚扰者构成震慑力？如何在被骚扰中勇敢对骚扰者说NO？如何在被性骚扰后取证自保？”
　　罗茜茜在微博上实名举报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罗茜茜在微博上实名举报陈小武性骚扰女学生
　　罗茜茜称，在性骚扰问题上，中国在法律法规上无先例可循，“希望陈小武这个案例，能为此类性骚扰案件开一个先例，从此法律法规上不会以无先例来开脱”。
　　12年前，当罗茜茜陷于陈小武围困之下时，她不知道这些答案。她只能哭着喊，“陈老师你不要这样，我还是处女，我什么都不懂”。对方才有所忌惮。
　　现在当她站出来询问这个答案时，她的丈夫是她的支持。万淼焱告诉本刊记者，罗茜茜的丈夫对她说，“你可以勇敢地说出来，我为你骄傲”。
　　“学术性骚扰”为何频发？
　　截至记者发稿，已经是罗茜茜的公开信发出后的第六天，北航还未给出对陈小武的调查报告。
　　1月1日晚，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在官方微博回应，称对罗茜茜的举报反映已立即展开调查，并已暂停陈小武的工作。而陈小武在当日接受《北京青年报》采访时则称自己“没有做过违法乱纪的事”。本刊记者近日多次试图联系陈小武，其手机均无人接听。
　　北航官方微博作出回应北航官方微博作出回应
　　1月2日，罗茜茜抛出B和D的证词和录音证据，并对北航提出三点诉求，希望其将调查结果公布于众，建立并出台有效的校园性骚扰防范机制。此外，应对陈小武尽快作出处理，让其不再有机会以老师身份接触学子。
　　但因为持日拉锯，一些受害者已因遭受各方压力而退缩。比如第一个发帖的女生E还是在校学生，事情发酵后，她在父母的劝阻下退出了行动。罗茜茜她们本来想由E发起对她遭遇的陈小武的侵权损害赔偿诉讼，因为她受到的性骚扰发生在近期，符合《民法总则》、《侵权责任法》规定的诉讼时效。E的退出，只能让其他受害者放弃对陈小武的法律追问。
　　追责困境折射了中国在“性骚扰”的处理上无规可依的尴尬。万淼焱对本刊记者表示，我国对性骚扰还没有一个统一的定义。“性骚扰”本应该通过立法、至少是行政法规确定下来，但我国目前还没有性骚扰防治法的立法计划。万淼焱建议，对于防治“学术性骚扰”，可仿照反家暴法一样，率先由某些地方试行起来，为以后积累立法经验。
　　1月4日，罗茜茜发起了一封针对北航校友的联署信，她希望北航可以借此机会，建立一套详尽的机制，保护学生免受性骚扰，例如，出台预防性骚扰的教师行为准则，明示教师不应与“有直接权力关系”的学生发生性和亲密、浪漫关系，并明确遇到性骚扰应如何举报、申诉、调查、问责和惩戒的规范程序。
　　万淼焱告诉本刊记者，如果北航学子的呼声能够得到学校的响应，建立起校园性骚扰防治机制，则可能在仅适用于一个高校的规范性文件中，确立下性骚扰的基础性概念。
　　此类由老师面向女学生，特别是女研究生施行的性骚扰被称作“学术性骚扰”。“相比较职场性骚扰，学术性骚扰的女性压力更大。”澳门大学社会科学学院社会学系博士候选人李军在一篇分析国内高校性骚扰案例的论文中指出，操作性规则的缺位，是学术性骚扰持续存在的原因之一。久而久之，被忽略、被合理化、被容忍，从而免于实质性惩处。
　　“新媒体女性网络”负责人、性别研究专家李思磬在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指出，“学术性骚扰”并非孤立的“情感”事件，而往往在多人身上重复出现，呈现其模式化特点。
　　此外，骚扰者往往还形成了一套“策略”，他们不会采用明目张胆的胁迫，而是有策略地使用权力，让被骚扰的学生不能拒绝。首先，骚扰者会挑选受害者，她们往往是家庭背景普通，独立无援；然后，骚扰者将策划和利用情境，逐步拉近社交距离。他们还会采用操控受害者心理的方法，例如在严厉训斥后，再柔声抚慰，借机搂抱女生。一名受骚扰者称，陈小武即曾经对其痛骂，然后再借安慰之故紧紧抱住。
　　骚扰者步步为营，再以明示或者暗示的方式提议学生进行交易，例如帮忙发表论文，推荐交流和深造等，并对被骚扰者洗脑和灌输支持权色交易的观念，将基于性骚扰的互惠观念合理化。
　　对于“学术性骚扰”，要打破的沉默还有很多。全国妇联一项针对15所高校大学生的调查发现，经历过不同形式性骚扰的女大学生达57%。但据有媒体做的统计，从2014年到2017年，被公开曝光的“学术性骚扰”共发生了13起，三分之一最终没有被追问。
　　回顾此前中国高校对性骚扰事件的处理，多是不了了之。本刊记者从多处信源获知，2014年身陷“诱奸门”的厦大教授吴春明、2016年“茶馆下药门”的S教授在被撤去教职后，仍然在高校内担任图书馆工勤人员一类职位。
　　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高等教育研究所讲师姚荣担心，若陈小武的行为被坐实，其所能产生的推动最终仍会像此前的其他事件一样，最终只是由教育部再设置一些教师道德的“红线”，“中国对教师的管理，法律介入程度较小，而多以道德规范要求”。
　　但已经有越来越多人站出来声援罗茜茜和她发起的倡议了。在罗茜茜的联署信发布后，西安外国语大学、中山大学的学生机构相继响应，也加入了发出呼声的阵营。该公开信联署一个星期后，罗茜茜将把联署结果寄给北航和教育部，并希望可以督促相应机制的建立。
　　万淼焱告诉本刊记者，由始至终，罗茜茜对自己所做的倡议都很“坚定”。万淼焱评价罗茜茜，她一边自己公开站出来发声，一边尽力保护相对柔弱的师妹们，推动国内校园性骚扰机制的建立，体现的是“自我觉醒的女性更有力量”。
　　“多年以后我一直很后悔为了学位当时没有勇敢站出来，否则也不会有后续那么多其他受害者。”罗茜茜说，自己是第一个在北航遭遇陈小武性骚扰的学生，她现在也想做个开端，由她推动一点对“女研究生”这一弱势群体的保护。
　　在她看来，“性骚扰”问题在中国已经是很严峻的问题。“我很欣慰自己可以做一个鼓励其他遭遇不平等待遇的中国女性的发声者。”罗茜茜告诉本刊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