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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冬升执导影片《癫佬正传》剧照。文图无关
8月21日下午,2022年南国书香节暨羊城书展期间,南国书香节组委会、广东新华发行集团、人民文学出版社联合邀请深圳市作协主席广东省作协副主席李兰妮,以及中山大学教授林岗,一同就李兰妮新书《野地灵光——我住精神病院的日子》,在广州四阅新华书店(琶洲店)举办新书分享会。
精神疾病问题为什么日益普遍?有什么时代、家庭、社会因素?精神疾病与作家才华有什么关系?面对精神疾病患者,我们能怎么办?
分享会上,李兰妮与林岗给出了富有启发性的诚挚解读——
李兰妮(左)与林岗(右)在南国书香节
在现代社会,精神问题日益成为问题
林岗:我在中山大学教书二十年,在我名下指导的学生,包括本科、硕士、博士,遭遇精神困扰的,大概有5-7位同学,至今都还有学生受到程度不同的精神困扰,乃至学业严重拖延。指责他们努力不够,不仅不能解决问题,而且有失公平。因为抑郁症是病,是生理和精神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作家李兰妮的书是“解剖自己”,她现身说法。她的“解剖自己”不同于鲁迅的“解剖自己”。李兰妮的“解剖自己”甚至比鲁迅更加无情。这是一件了不起的写作。作家群体里,存在这方面问题的人有多少,但有问题而敢于说出来的人,以我所知是很少的。即使能够站在大众面前,但愿意把自己的这种很奇特的、很痛苦的经历写成书,这个几率有多低?所以李兰妮的写作是弥足珍贵的。她是中国作家队伍里面了不起的作家,写的也是非常罕见的一个题材。我愿意把她的写作介绍给公众阅读,就是因为她的写作有独特的价值。其实在现代人一生当中需要对付精神困扰乃至抑郁症,可能性非常高,所以对精神疾病应当早有所了解、有所应对。
精神疾病,我们有时候在历史上也会看到,但是现代社会尤其多。这个有两方面的问题,一个是遗传,一个是现代社会的变化,我把它叫做原子化,每个人会变得非常独立,不论你愿意不愿意独立、你有没有能力独立,反正这个社会让你独立成为一个自主角色扮演在人生舞台上。从前中国是农耕时代,我们家里会有叔叔、伯伯、父母,我们生在这个土地里,老在这个土地里,死在这个土地里,一生也走不了太远,现在我们早早就出来到别的城市,甚至到别的国家去,这种情况越来越多,这意味着什么?个人的自由度在这个社会里增大,同时也意味着个人对自己生命承担的责任和它的重量更大了。这个“更大了”就会出现精神方面的问题,就会出现抑郁症。
我还教过一个本科生,因为我们中大有一个制度叫做辅导百篇,每个老师大概有两到三个人,辅导他的百篇作文,帮他看文章的好坏。有一个我负责的学生跑过来跟我说,林老师,我们这个宿舍的人对我特别不好,好像有人要偷我的东西,要迫害我,有意的,他们都联合起来对付我。我说不会啊,大学我也读过,联合起来对付一个学生,可能有,但属于很轻的。然后我跟辅导员反映,我说这个学生来跟我说这个问题,当时那个辅导员也没太注意,他就说你细细观察吧。过两个月他又来了,明显那个神情,跟他对谈时候的眼睛已经不像了,我就意识到是不是(精神)这方面的问题,我就劝他说你要不要出去玩一下。他真的去走一圈。回来好多了,但是下一个学期的时候退学了,还没完全解决问题。
我区区一个老师,落在我名下的学生,还有一些我没有讲的,就遇到过这么多,可见在现代社会(精神问题)日益成为问题。
李兰妮
了解精神疾病相关的常识,是家长的必修课
李兰妮:我以前不知道有这么多人得精神疾病。这不是我们一个国家的问题,而是一个全球公共卫生问题。写完《旷野无人》不久,我曾经在报纸上看过几个数据,当时半信半疑。世卫组织说“全世界平均每10个人里面有1个抑郁患者”。伦敦和纽约有一个比例分别是32%和34%,印度新德里是19%,非常高。我自己经常吃抑郁症的药,吃得很痛苦,我也会常常接到一些朋友的电话,他们好像很机密一样,比如他的亲戚,有什么什么现象,问我这是不是跟精神疾患有关系,或者是不是抑郁症。那时候要不断答复他们。我把当时翻译过来的有关书籍都看了,慢慢地我发现这不是一个年龄段的问题,每个年龄段都可能出问题。按国外的书,包括医生的说法,每一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抑郁状态,你或早或晚都会掉进抑郁状态之中,如果有这方面的常识,早期的时候就知道要预防,要怎么样找专业医生看,怎么样调整,或者怎么样康复,你很可能不会落进“抑郁症”,而是“抑郁状态”,你可能三个月或者半年走出来,以后会不断提醒自己要预防。
就像林岗老师说的,我看过一个数据,超过40%是有遗传,他的家族,不一定是直系的,我们如果到精神专科看病,初诊的时候至少有半个小时要问你家庭里父母这一支,是否有过自杀的,或者有过精神疾病的。我曾经听过我外婆那一支,哪个表舅怎么怎么样,我当时感觉八杆子都打不着,也有关吗?后来精神专科的医生告诉我说都有关系,因为这个家族就像一棵大树,它的伤痕可能有点类似集体无意识,它慢慢沉淀在里面,你走着走着,某个事件把它激发起来。
第二个原因,像林岗老师说的,它有一个社会支持系统的崩溃。现在漂在城市里或者漂在海外的人越来越多,他的周边缺乏社会支持系统,甚至你父母根本不懂得在你要求怎么样帮助你的时候,你在这个楼边上就要掉下去了,他不懂救,没想到一冲动跑过来把你碰下去了,于是在社会支持系统慢慢消解的情况下,你的抑郁几率又会增大。
还有一个是人们对生活的要求。我遇到许多海外的华人,未必是留学生,他们都会说在海外比在国内更容易抑郁,更容易有精神障碍方面的疾病发生。可能你把目标定得过于高。比如我到海外留学,我希望进“常青藤”大学,牛津、剑桥,如果不进去就觉得没有完成整个家族对我的期望。我如果进了那里,找工作至少要世界五百强吧,五百强里我至少要做一个有话语权的岗位吧。其实你这种对知识的积累,对许许多多科技研发方面的积累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不可能立竿见影苦读两年就能够达成目标的。能够出去的人或者上重点大学的人都比较出众,但是他很可能到了北大、到了清华,或者到了国外的时候,他发现很多方面比别人差,于是就会很焦虑,焦虑以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没有降低对自己的要求,于是就会得这个病。
我认识一个做精神障碍流行病学调研的学科带头人,他们的团队作了一个全国范围的流调,2017年完成的,但是到2019年才发布这个数据。我们国家各种精神疾患的患病人数有2.4亿人。重症的人数,很久没有更新过材料了,十年前就说是1600万,十年以后都没有更新。包括儿童,我写《旷野无人》的时候,2008年,那时候就说儿童患者有3000万,后来我发现有将近二十年没有更新这个数据。
近年世界上精神病学取得了飞跃式发展,我们的医学进步了,有一些中度或者轻症的患者也能住进开放式病房。像好的医院北医六院,一个月之内给你调药,调得差不多,你就可以回归社会。越是重症的,时间耽误得越久,我在广州惠爱医院听说有四十年都出不来的,还有二十年的,往往治疗得越晚,患者康复所需要的时间越长。
我写这本书有一个希望,我希望孩子们像学习防火知识、学习地震知识、学习过马路知识一样,都懂这些精神疾病方面的常识,尤其当父母的,如果连这些都不懂,你给孩子报这个班、那个班,希望孩子成才,但是连最基本的东西——孩子的精神安全都不懂,那你不可能是一个好父母,你给他留金山银山,他没有健康的身心来享受,就无法在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你当父母就不合格。就像世卫组织说的,没有精神健康就没有健康。我们无论是当学生的,还是当家长的,必须把这一课补上,如果不补上这一课,那就会在你的一生中留下很多遗憾。
李兰妮(左)与林岗(右)在南国书香节
文明与人性的对峙
林岗:我们知道西方最早对人类精神世界的了解和弗洛伊德这个名字连在一起,他发展了一门学科叫做精神分析。但我发现好多学生漏掉他对文科学生最重要的书,《文明及其不满》。他把自己毕生精神分析上的心得、所得用在分析人类社会上,这个书很薄很薄,很容易看,他最后的结论是什么?就是文明是在压抑人性基础上才建立起来的,如果我们的社会不压抑人性,那就建立不起来文明社会。你想要文明,必须压抑人性。他建立了文明与个人精神压抑的相互关联。
他本来只想给人治病,但看到很多人像李兰妮老师所描绘的和她经历的种种问题之后,他分析这其中的前因后果。他认为人存在一个深不可测的潜意识世界,它被文明和社会强制压抑了,精神病症是潜意识世界对文明的反抗和表征。
弗洛伊德认为文明是建立在对人性压抑基础上的,他认为这是一个永恒的搏斗,而且文明也要为这一点付出代价。所谓文明不就是追求美好吗?我们能够种地、读书、上学、使用电子产品、享受美食等等,我们的生活会更好,但是你走在这个路上的时候个人要付出压抑你个性和欲望的代价。即使你不满,也得顺从作为文明体现的社会规则。很显然,人生活在社会里并不能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在弗洛伊德看来,文明与潜意识或者说和个人欲望的对峙并没有一劳永逸的最终解。不过我认为作为人类社会的整体没有最终解,并不等于对每个人来说没有解。即使没有最终解,个人解还是存在的。这或许是我们还可以乐观的理由。
面对精神疾患,我们能怎么办?
李兰妮:有时候很难忘记,所谓的忘记是把它使劲压到心底里。我曾经做噩梦的时候,按照医生的说法(去控制),我平时自控能力非常强,我就不让自己去想它,但是你越压制它,它的力量越强,最后在睡眠的时候,在潜意识中,通过梦走出来了,于是就有很多创伤、死亡,很多恐怖的梦。我在惠爱医院见过一个女孩子,就是《野地灵光》里写的辛迪。她家很有钱,两个保姆轮流陪她住院,也很漂亮。我一看她的手腕上有几道粗粗的割伤的伤疤,可能是频频割腕留下的。我慢慢地特别关注,我们这种已经患上了抑郁症,或者已经有精神疾患的人怎么办。我问了很多医生,也看过很多翻译成中文的资料,知道了其实最重要的是陪伴。曾经有一个学生问我,他说我有一个同学是这样的患者,但是我们不知道该怎么办,不敢跟他说什么,因为不知道说哪一句伤了他,他更要采取极端行为。我回答,最重要的是陪伴,因为你在陪伴他的时候,你不用说什么,有时候他根本没有精气神来听你说,而且你也说不到点子上,有时候你说不好了,还会伤害他,你最重要的是要告诉他,我很关心你,我知道你难受,虽然我没有办法,但我可以陪伴你,你如果要去看病,我陪你去看病,你如果想对我说什么,你就说什么去释放。
释放的时候有一种认知疗法,认知疗法很重要。我跟周晓枫在做对话的时候,我说我写第三本书《野地灵光》的时候,写完病情发作了以后,很久心里都是一片废墟,缓不过来。当时周晓枫老师就鼓励我,她说:你没想想其实还有正面的力量吗?我说没有。她说你把它写出来了以后,你是不是对如何康复,如何从最黑暗的境地里走出来,你是有了信心,有了结果。我心想,她说得对啊。我写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自不量力,我想为人们寻找光,“野地灵光”,寻找那个光。我在寻找的过程中崩溃了,我觉得很痛苦,这些信息在我头脑里、在我心里积累成无尽的黑暗,紧紧把我包裹着,我不但不能去寻光,我都要被这些无尽的黑暗打到地底下出不来。我在书中也说,我自己挖了一个坑跳下去,能不能爬上来很难说。
后来我觉得还是有知识的光,以及有别的抑郁症病人提醒我,有时候抑郁症病人互相之间交流会启发我。我当时看很多这方面的书,我第一本书就是在中大旁边的学而优书店买的,我找了一本三联书店出的书,看完那本书之后,第一很感激书店,因为这本书肯定很少人看,它是英国的一个精神病学、心理学的博士写的,里面写了很多别的病人怎么样、做什么治疗,包括认知疗法、药物疗法、宠物疗法、饮食疗法,还有物理疗法,都写了。我看完以后觉得很高兴,知识可以拯救你的生命,可以对你的人生起一种发光的作用。
另外,你做认知疗法的时候,要去找一个你极其信任的人,又懂这方面知识的人,你就把你的这些噩梦或者对自己负面的这些东西说出来,让对方比较客观地给你做一种正面的认知。有一段时期,我先生帮我做认知疗法。散步的时候我跟他讲,因为我的困扰就是,我常常觉得自己不适合当作家,我觉得我肯定走错路了。第二,我常常觉得我很懒,我的朋友都比我勤劳,都比我勤快。第三,我又整天去想拯救我妈,觉得我妈的病比我要严重,她不肯吃药。于是我每天都在这种负面的状态之中。后来我有过两三次跟我先生在中大散步的时候,我就说自己不应该从事写作这行,我先生也不是很懂这个,但是他会从另外一个方面讲:你说你走错了,但是你也走了这么多年,你如果走错的话不是早就被淘汰了,哪还轮得到你现在还在那里混?他虽然不像医生那样循循善诱地说,但是他提供了另外一种思路。你就觉得:哦,我可能应该从另外一个角度想想。实际上,阅读也是认知疗法,在没有人帮助的时候可以自救。另外,你的朋友或者你的家人,如果有这方面知识的话也可以帮助你。
另外我做了电击。别人都觉得恐怖。我为什么坚持要做电击?因为电击能够使我大脑里的一些东西清空。当然现在的电击是全麻醉的。当时在惠爱医院,医生很负责任,跟我说:你的病情程度用不着电击,我们做电击是两种情况,第一种,他一定要自杀,控制不住,家人看不住他,立刻进来电击,这方面就会缓解。第二,长期的患者,患病时间很久,做电击的话,效果会比较明显。我也看过很多书,全麻醉,时间很短,你只要有这方面的常识,即使短暂失忆也会慢慢恢复,有些人不会失忆,一个疗程8-12次就能好。我属于比较倒霉的这种,电了三次开始短暂失忆,那一天在我的脑海里没有了,我的意识还是在前一天。我到后来都没有回想起来,断片了。可能千分之一的人会发生这种情况。马上自救。于是我就出院了。
李兰妮在广州惠爱医院住院时的照片
疾病与作家才华的联系
林岗:我读过一本书叫做《天才、狂人与死亡之谜》。书中讨论很多哲学家、艺术家和文学家的例子,作者发现失心疯狂与才华洋溢焕发存在神秘的联系。通常在病发的时候或者之前、之后,焕发出的才华是无与伦比的。我们都知道尼采,他那本见解新颖别致的书《论道德的谱系》就是写在他两次病发之间。还有中国文学家的例子。徐渭是明代三大才子,一生当中九次自杀,还把老婆砍死了。这样一个人居然是中国文人画里面泼墨大写意的开山宗师。他的字、他的画、他的戏曲都能别开生面,而且兼有军事才华,力助戚继光抗倭。就是这么一个浑身都是才华的人,也存在精神疾病方面的问题。
古人有句话叫“艰难困苦,玉汝于成”。现在用这句话来励志。人生的诸多“艰难困苦”,精神疾病肯定包括在内,它们也无意中育人于成,这一点都不奇怪。文学、艺术、哲学等精神创造,都和人脑密不可分,它们是人脑的产物。人脑高度复杂,很多脑现象至今还是不了解,依然停留无知状态。我觉得,李兰妮的写作提供了这方面一个鲜活的例子。她的写作也是文学与疾病这个大题目的文献材料,对有兴趣者而言,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材料。当然对那些身陷精神困扰的人而言,李兰妮的写作提供了摆脱病患的知识和方法。她摆脱精神病患的顽强意志和积累下来经验知识能帮助到很多人。
李兰妮:茨威格写的《与魔鬼搏斗的人》,里面写到尼采。他说尼采在那次大病大转变之前,写的文章,在欧洲那边,包括他们国家、包括学术界都很认可的。但是他第一次的疾病大爆发之后写的东西,却找不到地方发表,找不到人家来理解他。尼采“深渊之上的舞蹈”,孤独地“因不朽而死去”。还有一本书,历数了三百多年来欧洲的文艺名流,哪些得过精神疾患,哪些曾经住进精神病院,甚至自杀。首先是诗人特别多,说到拜伦、歌德、海涅,还说了好几个,还有小说家,例举了很多。包括作曲家,让我很意外的是,作曲家里头也有很多有精神障碍,比如瓦格纳、莫扎特、威尔第、柴可夫斯基也是有精神障碍。贝多芬很有意思,他总觉得自己很穷,他作曲已经挣了很多钱,其实不穷,但是他觉得自己非常穷,总找人借钱,写信叫别人买大量的酒供他每天喝,还常怀疑有人要毒杀自己。他是双向的,躁狂加抑郁,他在躁狂的时候作曲,那时候完全在自由的状态中来创作乐曲。可是他到了抑郁的时候,要么睡觉、休息,要么读书。虽然他不懂精神病学的知识,但是他找到一个自己的规律。另外我看到牛顿,他的抑郁症非常重,他也有家族方面的因素。
文学家得抑郁症的也非常多。包括狄更斯、巴尔扎克、安徒生、艾略特、普希金、吴尔夫、海明威,很多很多。我好奇,比如说托尔斯泰,托尔斯泰到了抑郁症非常厉害的时候,他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把裤带解开以后要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他发作的时候忍不住想自杀,想上吊。当时我觉得很惊讶,心想托尔斯泰产量那么高,又没有衣食之忧,没有想到他抑郁到这种严重地步,他最后离家出走之类也跟他的抑郁爆发有关系。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
我当时心里有点安慰,天啊,有这么多作家患有精神疾病!后来,看到居然有这么这么多,多到我都感到心痛、慌张的地步。为什么作曲家、哲学家、画家、文学家、诗人会有这么多抑郁症患者?
所以,有抑郁症,尤其双向的,不丢人,因为有这么多创作才华横溢的人在发作过程中,研究者说,躁郁是上帝送给他们的礼物。让他来冲破世俗和原来的那些文学观点、艺术观点,他有一种创新的力量和勇气。包括荣格和弗洛伊德,他们都有抑郁症,都有精神疾患,尤其荣格,曾经他的声望超过弗洛伊德。但是荣格在很小的时候就精神抑郁,他自己觉得是在一个黑暗的王国中,这个黑暗的王国对他有很多暗示。社会上应该进行研究,也应该有包容的心态。
分享会现场
读者问答
提问:我的问题是,刚才说抑郁症会给一些人不仅带来负面影响,还有正面影响,比如尼采、荣格,他们都有一些天赋。但在我们身边有可能大部分患者都是比较平凡的人,他们有可能在暗无天日的每一天看着自己的这些症状,该怎么面对这个?
李兰妮:这也是我常常遇到的问题之一。首先举个例子,我这个书里有写,在北医六院见到一个叫小蘑菇的,我当时非常非常烦她,这个小蘑菇高考的时候由于备考,照广东人说的,有点“黐线”(脑神经错乱、搭错线),她父母很心疼她,觉得我们家孩子,普通人,也不需要考多高分,就说我家孩子不高考了,在家里歇着。她家有两个女儿,姐姐比她大十岁,都工作了,可以养着她。这个小孩虽然是平凡人,因为同学都高考,要么工作,要么上大学,她一个人待了大半年以后觉得很无聊,她也做做微商,后来她发现她妈妈不敢去菜场,她突然意识到:我妈是由于我,我给我妈带来困扰,我妈有点没脸见那些一起买菜的人。这个孩子可能那时候没有压力了,她说我第二年考吧,结果第二年一考,她是天津的,第二年考到北京一家好大学,当时邻居觉得老厉害了,第一,她也没有复读,就是在家里待着,她的父母也没有觉得她有什么天才之类的,她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抑郁症孩子,没有给予希望的时候她轻松发挥,没想到一下子考上北京的大学,而且她读的专业非常好,就连比她大很多的姐姐都羡慕她,觉得这个妹妹资质平平,家人都没有对她寄什么期望,她居然考上这么好的大学。
其实她的潜能要留待时间让她发力的,另外她得这个病以后不像一般的孩子整天做题,整天去听各种各样的培训班,于是她自己的潜力爆发出来的时候就考到很好的大学。她读一年以后复发了,复发以后休学半年,半年以后觉得很无聊,这个孩子在我们病房的时候才21岁,这个孩子到了什么地步?她上学的时候她妈妈就把内衣、袜子之类的准备了很多,她一个星期往家里寄一回,反正邮费也不贵,她也不用洗袜子,也不用洗内衣,家里人对她任何期望都没有。她到了我们病房的时候,四天不洗澡,我们那36度,就很馊,味道很那个,而且吃饭弄的衣服上有污渍。我对面荣荣妈说,乖孩子,你都21了,你怎么不洗澡呢?因为她是抑郁症病人,抑郁症病人连洗澡都懒得洗,有时候抑郁症病人特别邋遢,穿的也特别那个。这个女孩吃了几天药,那天特意告诉我们说,阿姨,我洗衣服了。实际上只洗了拇指这么大一块,就把掉在衣服上的那块污渍洗了。荣荣妈说,天啊,你这样洗衣服的?你可是一个大姑娘,你是一个大学生。她说你们不要这样要求我,我妈都不要求我,我妈说管我一辈子,我只要能够混到毕业。
有时候她跟我聊天,她很会做生意,转手就把她亲友不睡的陪人床卖给别人了。她说我没有坑人,我70块钱买的,既然隔壁的人需要,我没有说80块或者90块,我没有抬价,我说75块,那个人回答70吧,我70就卖出去了。
我在北医六院住了28天,这个孩子住到20天左右就回大学去看看,社会上对这种患者的包容心非常重要,她回到班级,半年没去了,老师和同学都说很想她,知道她住在医院里头,一点没嫌弃她,还说你敢去住精神病院,你很牛,你有这种勇气,你就是我们心目中的时尚人物。这孩子刚到大学的时候,有些不适应,她们宿舍有一个女同学,不用认真读书成绩也非常好,不会踢球、不会打球,但是男同学都会找她,这个女同学极其优秀,她心理有些不平衡,她会觉得自己很平凡,会觉得我在这里被比下去,以后都可以预料得到,在年级里肯定也是倒数第几名,我在外面工作可能也就是很平庸的人。可能有诱发因素,后来诱发了她的抑郁症。过了半年以后,有鼓励,有学习,到了第二十几天的时候,她居然让她的家人把课本拿来,以前动不动就在走廊哭,哭得我们都睡不着觉,要不然就闹,但是后来她知道要学习,要参加期中考试,要回去继续读书。老师和同学给她的反馈都是正面的,你看你多勇敢,你比很多很多同学都敢直面这么一种病,而且你在这里学到很多东西,你很可能有这方面的优势,我们很多不懂的这方面的东西都应该向你学。后来又来了新的病人,那个病人比我年龄还大一些,她就觉得她是学姐,她要去帮助那个阿姨。
这里面,什么是平凡的人,什么是优秀的人,按照通俗的大家所说的这个,其实这种标准应该有更改的。比如这个孩子,按理说她是一个平凡到家人都不指望她自理的人,在大学里觉得自卑不适应,但是她在精神病院,第一,她觉得看到希望,有一天晚上睡觉之前她在那里喊这是一个多么神奇的地方啊,因为她看到清华的人,也看到高二高三、大一大二大三,包括研究生,都有,有很多比她强的人,也有不如她的人,她觉得上社会这一课学懂了很多东西,于是她的这种长处又被老师和同学认可,她就不是一个平凡的人,她发现了她的优秀闪光之处,她以后就会慢慢寻找,就像林岗老师说的,她走这条路,她不走人们平常说的隔壁家的孩子、邻居家的孩子那条路,我就走这种21岁就住进精神病院,而且不到一个月就调好了药,就可以回大学读书了,谁有我这种经验?谁有我这方面的知识?她很有可能以后成为一个不同于她同学的优秀的人。
我书里也写过一位吉他哥,他起先说组过乐队,我都不相信,因为他瘦的简直有点像电影里吸毒的人,没有血色。他家是那种家庭,母亲因为精神疾患去世了,大姐自杀了,二姐是重度抑郁,他无数次想自杀,太想自杀了,就紧急给送到这里做电击。后来他去影响别人,帮助别人,他弹吉他时候的那个劲儿,一看就是摇滚范儿。精神病院里其实藏龙卧虎的,有很多这种人,你不知道他的优秀之处,这种优秀之处要你去发掘,要你去认知,你有一个认知的过程。
所以我们要有一个观念的转变,你不要轻易说谁是平凡人,谁是天才,谁是什么,因为凡事皆有可能,今天这个人平庸,就像他们说爱因斯坦(还是谁),四岁还不会说话,别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傻瓜,但是没想到这个傻瓜成了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之一。所以我们一定要转变观念,你以过去几十年或者一百年衡量人的旧标准来看这是好人,那是坏人,这是聪明人,那是笨的人,不是的,到了二十一世纪很多人的潜能正在发掘,新的学科、新的发现点都充满了无限的可能,你不要先困住自己,你要有一种勇往直前,冲着光影往前走,要有这么一种勇气。
尔冬升执导影片《癫佬正传》剧照。文图无关
提问:李老师您好,去年我看到您这本书的时候就被惊艳到了,因为您的文笔确实非常优美。您书里面丰富的信息,颠覆了我之前对精神病跟抑郁症的很多认知,我非常惊讶,竟然有那么小的小孩得精神病。您里面也剖析很多心理疾病或者精神疾病的很多因素,包括有一些遗传的,这可能是不可控的。但是我也看到您里面提到很多例子,比如很多小孩,可能是家庭环境、父母的观念以及周边一些人对他的要求,带给他的压迫,因此产生社会性获得的或者后天获得的病因。我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统计,因为家庭或者社会教育的缺失,现在社会上很多因为家庭教育造成子女的精神疾病,或者厌学什么的。不知道这种在精神疾病中占的比例有多高,从您这么多年的研究和您的经验来看,您觉得社会有没有可能建立一种比较好的机制,从家庭教育入手,或者改变思维模式上入手,让小朋友或者成年人的思维模式得到改变,从而减少得抑郁症的机会,您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
李兰妮:我跟你有一点相同,我在惠爱医院看到儿童病区的孩子真的非常非常惊讶,儿童病区的病号服颜色和我们的不一样。小孩即使住在精神病院里,他不知道忧愁的。我去做治疗或者做什么检查的时候,你看到这些小孩子还跑来跑去的,其实你很心疼他们,也很替他的父母担忧,因为这个孩子整个人生过程中怎么办?曾经有一个医生跟我讲,因为很早的时候有一个数据,全球34岁以下的人,自杀已经成为这个人群死亡率首因。因为精神疾病。这个方面也有很多是由于父母对孩子的教育不当。后来我出院的时候医生跟我讲,其实每个患病的孩子后面有三大问题。第一是父母,患病的孩子里头父母肯定至少有一方教育不得法,使这个孩子自然的天性,很多东西被你扭曲,长期被扭曲以后总要爆发出来。
就像我书里写的荣荣,她妈对她期望很高,总觉得她要成为那1%的领袖人物,但是荣荣就连收留一条流浪狗的权利都没有,因为她妈觉得这只狗不是名牌,不是名种。她什么事情都不能自己作主。大四都要毕业了,谈男朋友不能自己作主,找工作也不能自己作主,她妈特别愤怒的是我女儿这么优秀的人,实习分到那个公司前台,怎么怎么样浪费人才。我心想,任正非的女儿都是从最底层做起的,你应该让孩子有一个从低到高的走向。她的妈妈有很多负面思维影响了她,所谓越是爱她越是伤害她。这个孩子,只要她妈妈在,说什么东西都看着她妈妈表情。只有她妈妈不在的时候偷偷跟我说,阿姨怎么办,我妈比我病重,我很不希望她管,但是我又没有勇气跟她说不要管,另外我已经习惯她管了,这个怎么解?我说,如果你认识到这种情况,而且你自己在学校都是很优秀的学生干部,你应该毕业以后走出去,离开你父母的视线,你要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那只流浪小狗能不能留着,她二十多岁的人都没有一点话语权,而且她很怕得罪她妈。还跟我讲,她的理想是什么?毕业以后要在天津有一个大房子,这个大房子首先父母要来住,然后姥姥要来住,舅舅舅妈要来住。我心想这孩子肯定是从小父母灌输的你要好好读书,你分数高才能考重点的高校,考重点高校才能挣大钱,挣大钱一定买大房子,把我们家所有人都弄进去。这个孩子大四还没毕业就已经背负重压,要背着父母,又背着姥姥、舅舅、舅妈,你说这孩子能不出问题吗?这孩子要从底层来做起,她的父母都觉得:天啊,我们二十年所有的心血都白费了吗?是让你来干这些事的吗?她整个三观都不同,你说这个孩子多痛苦?怎么能创新,怎么当那1%的领袖人才?所以很多都是父母观念的问题。
医生说第二个问题就是学校。学校就像填鸭式的,使劲让孩子模拟考试。我住的小区里,我刚写完《旷野无人》的时候,我散步的地方是学校住宅。有一个食堂女主管,她的女儿大概18岁,模拟考试的时候考的不太好,她妈妈觉得很气愤,我每天这么累,就是为了让你好好读书,模拟考试都考不好,高考还有指望吗!她妈妈骂了她一顿以后下楼,那时候这栋楼尚未加装电梯。等她妈妈从七楼下到一楼之后,听到有人大喊有人跳楼了!她好奇跟过去一看,是她女儿。可能这样的心理伤害、心理打击,这种所谓的爱使得孩子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了。而且这个孩子没有看到光明,她可能觉得:我怎么学,我已经尽了百分之百的努力,都使父母对我失望,我没有别的可回报,那就以死来回报。很多孩子都是这样,父母不需要我的钱,也不需要我怎么养你,你整天说我只要学习好,学校的老师也是要求孩子怎么怎么复习,因为你考得不好连累学校的名声,拖累整个年级和班级,于是这些孩子觉得我已经痛苦地学了这么多年,还是达不到你们的要求,我可能要给老师丢脸了,我可能要给父母丢脸了,那只能以死来谢罪。我听过很多这种消息。所以第二层是学校。
第三层是社会,这还是精神专科医生跟我说的。为什么是社会?经济上,物质文明,各方面的文明,我们真的有天翻地覆的改变,都赶上发达国家的水平。但是我们的很多社会观念还停留在很陈旧的层次,以分数来论孩子有没有出息,论这个孩子以后有没有前途。包括社会上,如果我是大公司,招聘人我先要看你是不是清华、北大的,或者是不是复旦、中大的,你不是这个,第一门槛就被刷掉了。社会没有给他这种机会,包括这些孩子,就像这个小蘑菇,她妈说你不用管别的,你只要把这个书读完了,你的一切我来包,这个孩子就会觉得人生多无趣。甚至从幼儿园开始。有孩子两岁开始学外语学芭蕾、学西餐礼仪,学到真正上小学的时候不会用中文写作文了,因为孩子从两岁的时候就是英语思维,孩子进入小学就会不适应。这其实是一种社会的问题。
我自己为什么硬要住进精神病院?我就是要看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精神障碍的病人,为什么各个年龄段都有,尤其是青少年问题更严重。我知道找不到答案,但是我要找到一点线索,我起码要找到一点光,然后去告诉别人其实我们是有希望的。但是你要有耐心,你要有勇气,你要敢于往前走。我后来发现,我在写的时候被黑暗全部压制住了,这时候你不可能盼着谁来救你,你自己心里要发出光来,这个光要强大到冲破一切的黑暗,你能站出来,这才是你人生中的重要功课。而其他的那些,什么文科理科的分数未必要那么高。这就是我回答你的问题。
*本文据活动速记稿摘编,标题与章节标题均由编者所拟,未经发言人审定。
关于《野地灵光》
李兰妮丨《野地灵光》丨人民文学出版社
身患重度抑郁症十余年的作家李兰妮,终于下决心住进了精神病院。
源于自救与救人的强烈意愿,李兰妮抱病阅读、参考了中西方大量相关书籍,梳理出精神疾病发生的生理、病理、心理及社会原因,书中回顾了中国建立精神病院的百年历史,提示种种有关精神疾病治疗的曲折路径及发展理念。在这片文学很难触及的领域,本书以独特的表现力与强烈的人文关怀具备了超越文学的社会价值。
既是患者又是作家,走出精神病院的李兰妮说:身处孤独绝望的人啊,你要相信,野地里,一定会有一束爱的灵光为你而来,陪你走出无人旷野。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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