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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郁症
二进二出精神病院后,22岁的大三女生柴柴好像变了一个人。
这个江南小城的报社摄影实习生,开始把镜头对准在病房里遇见的同类:这些患有躁郁症的女孩,大都经历了家庭破碎,校园暴力甚至被性侵。她们觉得自己缺失爱,并一直在寻找爱。
柴柴曾爬上二十几层高楼楼顶,身体舒展,躺在边缘处,往外一翻就会坠落;还曾兴奋地抓着玻璃渣子往房顶扔。
这些看似危险的行为,对躁狂发作的柴柴来说,有种奇妙的缓解作用。她经常全身僵硬,忽然昏厥,低落时不得不用自残的方式来控制情绪。
这种学名双相情感障碍的病,潜伏期较长、比抑郁症更难治疗。发病时,抑郁和躁狂两种病状会交替或混合发作。“一瞬在天堂,常常在地狱,就是不在人间。”在躁郁症贴吧里,患者们称自己为在天堂与地狱中穿梭的勇敢灵魂,置顶帖是“本吧排斥正能量”。
柴柴显然不在乎这样的说法。她用相机和文字,记录下病友们的故事,希望借此温暖同样在深渊的人们,走出困境。
“一定要用生命来让世人理解这个东西吗?”
医院的病人里,有人一直拿着电话骂人;有人天天在医院走廊游来荡去,大声唱着国歌;还有人奉医生为神仙,把医生的每句话用本子记下来,每天画上花朵送给医生;还有个福建来的富商,每年过来住院,目的是勾搭同病区的小姑娘。
在那里,她看到16岁的少女念禾拿着手机放歌,嘻嘻哈哈地在医院走廊里奔跑大声唱歌。相识后,念禾经常带着自己的画到柴柴的病房,还曾突然跑进来,大喊一句:“画画拯救不了中国人。”
深入了解念禾的故事后,柴柴决定,从自身出发关注青少年精神类(心境障碍)疾病,用自己的行动让精神类疾病渐渐能被大众所接受和理解。
此前她曾对住院深恶痛绝。她看过电影《飞越疯人院》,病人被视为社会遗弃的疯子,在医院毫无尊严地被迫接受治疗。拿药时,柴柴经常见护士押着双手被捆住的病人在病区散步。
她还害怕自己变得呆滞。2012年诊断出重度抑郁后,柴柴强烈拒绝住院治疗,一直断断续续地吞服抗抑郁药物。2017年6月,被确诊躁郁症后,她再次拒绝住院,恢复长期吃药的状态。
她讨厌吃药。“浑身木讷,感觉灵魂漂浮在外,总是困顿,并且四肢无力。“她记录下自己最初吃药的反应。有时候,她的平衡感会变得很差,坐地铁经常忘记塞地铁卡而被卡在闸机通道。
她经常忘记去医院复查换药,因为药物作用,她胖了近20斤,并大量掉发,爱美的她害怕自己会变成秃子。
躁狂发作时,她像正常人,精力十足,开心且话多,可以不吃不喝去工作和拍照,完全不知道累;抑郁时便觉得自己糟糕透了,除了躺在床上哭没有任何力气。
“像把人拉到天上,然后又狠狠摔下来,落差感非常大。”柴柴形容,两种状态可能一天内就交替多次,有时候同时出现。她拿出一粒唇烟夹在牙齿和上嘴唇之间,薄荷的强烈冲击感,能让她暂时保持理智。唇烟是她通过代购从国外买来克制烟瘾的。
独生女柴柴将自己的主要病因归结为从小没有感受过被爱。她喜欢花,“好看又容易死”。
在她记忆中,没有和母亲拥抱过,母亲从事会计工作,排斥一切亲密动作。为了获取父母关注,她竭尽所能做到优秀,从小当大队长、团支书,获得很多奖状。但她并没有觉得母亲因此开心。
父亲是退伍军人,长期在外地从商,生疏的母女关系让她觉得自己被抛弃。后来,父亲的公司倒闭、出轨,母亲带着她去抓小三。“这造成严重的心理创伤。”她说,“自我坦白就像光脚走在了玻璃渣上。”
她始终怀着对母亲的畏惧和憎恶,直到前两年母女和解。柴柴才知道母亲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母亲虽然将柴柴当成珍珠一样心疼她,眼珠子不想离开她半步,但就不想亲近她,不想抱她,“有一种无奈的疏离感”。
柴柴还屡次被老师伤害。小学二年级,她曾被英语老师在众人面前扯着马尾扇耳光,并带到其他班级作为反面教材。这让小女孩觉得“非常没有尊严”。
三年级,她从老家东北转学到温州,涂了红色指甲油,家长会时被班主任拎出来批为“狐媚子”,让其他同学不要学习。参会的父亲非常生气,柴柴至今记得当时的场景:“我爸一个人在前面走头都不回,我在后面疯狂抠着指甲油。”她用小刀一层一层割掉,割到手上全是血。
还不到10岁,她已经开始敌视身边的人,并以近乎偏执的方式渴望被爱,甚至试图幻想出另外一个人在夜晚出现保护自己。
上初中后,她喜欢上一个男孩,第一次从对方那里感受到被爱,却被校方形容为不知廉耻。被父母发现后,她变得歇斯底里,疯狂用头撞墙,准备从4层高的阳台一跃而下,被父亲破门而入拉回。有很长一段时间,她拉上窗帘,把自己锁在家里,不停地哭,甚至用小刀一道道割手腕,用绳子勒自己。
让她心寒的是,没有人相信这个眼神失焦的孩子病了。
“因为你意志力脆弱才会得病。”当过军人的父亲说。父亲的朋友则指着她的鼻头说,你根本没有生病,只是在博取大家对你的关心,让父母对你更放纵。柴柴每次哭到崩溃,肢体僵硬。不仅是她,其他好多病人,也曾被家属说:“你就是没有想开,没有想透,想开了就好了。”
“想开了”三个字,也是最让柴柴绝望的。
2012年,她被诊断为重度抑郁症。让她震惊的是,母亲否定了这份病例,觉得只是青春期叛逆行为。后来几年,柴柴一直错误地吃治疗抑郁症的药物。直到2017年,她主动去了杭州的精神病医院,拿到了自己的医学诊断书——“双相情感障碍,病史8年”。
8年前,正是这个小学六年级女生第一次吞药自杀未遂。
同年暑假,她被扔到陌生的亲戚家,出现进食障碍、严重失眠的问题,暴瘦了20斤,后来无端昏迷、晕倒、大小便失禁,被送到医院抢救,却没有查出任何问题。邻居看她“像看个怪物”。多年后,她才意识到那可能是躁郁症最初发作的躯体表现。
2017年2月24日,摄影师任航因抑郁症自杀。从事新闻摄影工作的时任男友对她说,终于明白你们这种人的感受了。柴柴很难过:“一定要用一个人的生命来让世人理解这个东西吗?”
“我愿是一种声音,对于那些失去声音的人”
这段恋情也在柴柴2018年4月第二次住院后结束,但在医院收获的友情一直留下了。
念禾羡慕柴柴有很多朋友来看望,她的头发被最好的朋友剪断了,却一直没收到过道歉。因为生病,念禾被学校退学。她摸着柴柴的头发说自己的故事时,总会哭得很厉害。柴柴就带她去医院旁的商场抓娃娃。玩到一半念禾就要睡着,柴柴和朋友把她搀扶回了病房。她总是很兴奋地开始聊天,突然就困到不行。
念禾想考美术学院时,柴柴专门找来美院的朋友指导她画画。
一个浙江德清县来的女孩每天呆坐在病床上,眼神空洞,几乎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初进医院时,女孩对人表现出一种很排斥的状态,警惕性很高,不相信别人。后来,她常会在睡着之后发病,哭闹或大声尖叫、砸东西。
一天深夜,柴柴被尖叫声惊醒。“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女孩喊着梦话,在被子里面全身颤抖。
犹豫了很久,柴柴还是选择走过去,轻轻问她,能不能跟她聊聊天,她含着泪点头。柴柴握着她的手,告诉她自己是值得她信任的,希望能分担她不开心的事情。
女孩一边哭一边把手臂张开对柴柴说:“我要抱抱你。”
她们拥抱了很长时间,而后柴柴才知道,女孩被寝室的人排挤、敲诈。高中时她还遭到性侵,却被对方说是主动勾引,给她和家庭造成了毁灭性打击。
还有一位喜欢唱歌的女孩经常来病房找柴柴,她们躺在同一张病床上相互鼓励。
女孩有癫痫和焦虑症,总是一脸忧郁又瞬间开心。她会到处安慰病友“你会好起来”,暖心而阳光。
女孩出院的第二天,柴柴却在朋友圈收到了她的死讯:“跳河自杀了,抢救无效,死亡”。柴柴整个人瘫在地上,无法接受。
她上一次躯体僵化到不能动弹,是在2017年9月。
她躺在小床上流眼泪,不吃不喝,用刀片划伤自己后,她第一次妥协了。在妈妈带领下走进医院,她接受了人生中最正规和系统的一次治疗,感受电流刺激脑神经。每天被注射进数管控制情绪的药,扎得双手淤青,手上脖子上被贴上宁静贴。
她惊讶的是,病友们都很好相处,也非常温和,疾病没让他们变得可怖,反而给大多数人赋予了孩子一般的童真。
护士多数特别温柔,也愿意闲聊。她问护士:“我感觉大多数人都特别正常啊,为什么还要住进医院里。”护士笑着反问:“我们看着你也觉得你特别正常还开朗啊,你为啥也住院了呢。”然后,他们开始讨论口红色号。
她渐渐放松,渐渐没有了了结生命的想法。半个月后,她能正常进食,出门也不再恐慌。她把住院理解为用科学方法获得内心的平静,也和父母亲达成了和解。
“我愿意成为一种声音,对于那些失去声音的人。”在摄影研修班中,柴柴当众坦白了自己是躁郁症患者。现场还有她报社的实习指导老师,她以为这可能会使自己丢掉实习机会,最后却赢得了大家的掌声。
毕竟,大众的难以接受,曾让柴柴差点失学。
大学室友翻到她的药盒,跟辅导员说柴柴是精神病,自己会有危险。柴柴买了三大包零食,送给她们暂时缓解了关系。然而,柴柴有双非常珍贵的鞋子,花费了3000元,却被室友扔了。她搬出寝室,报复性地给室友留下了倒满沐浴露和洗发露的厕所。
一直到现在,柴柴和大学同学都很少联系。
5月1日,念禾发来微信:“姐姐,如果我回学校上学了,同学们发现我吃药知道我生这个病,会不会排斥我。”柴柴回复:“在不知道他们能否接受时,你可以说这是调节内分泌的药。“
只是5月12日,念禾再次发来消息,因为生病失学,她的学籍已不在学校,无法复学。
柴柴手机里有一张给念禾拍的肖像,念禾那双呆滞、没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刺痛了她。
有这样眼神的女孩在医院里随处可见。她们和柴柴年龄相仿,大多表达能力弱,学历低,同样有个破碎的家庭,经历过校园暴力。
但对于这群女孩,即使是病人家属也无法感同身受。他们毫不避讳地议论,孩子生活条件太优越了,没受过苦,承受能力差,所以就得这种病,不像以前条件艰苦,承受能力高。还有很多人觉得这是一种“富贵病”。
一束光照到了另一束光
2017年10月出院后,柴柴将自己的治疗过程详尽地分享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并尽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帮助类似的人。
有躁郁症病友给她发来自己的故事:“有时候觉得蛮讽刺有趣的,我的专业是mental health,我比同学更了解精神病,不是因为我接触过很多,而是我知道自己是什么状态。我不会去治疗,因为我知道所有的治疗方式,药物和心理的。”
也有人很避讳自己的病情,在意别人的眼光。有人恐慌自己生病,有人正在怀疑自己生病,有些人急于找到出口,有些人不愿意言说,有人不愿意承认。
柴柴有些意外却欣慰的是,五一假期,女摄影师小茹主动找到柴柴说,“可能需要帮忙。”
比柴柴大两岁的小茹从小被放在寄宿学校上学,毕业后帮家里做生意。她每天下班之后唯一乐趣就是在房间里拍照,作品多数是自拍,多为捆绑或是赤裸的身体。
从照片里,柴柴能看出小茹内心的痛苦、纠结和压抑。但父母发现小茹的照片后,觉得她可耻而且不可理喻,要求小茹把所有的照片删掉。此后一年里,小茹经常想到要跳楼、自杀。
柴柴拉着小茹的手走进自己就诊的精神病院,她能感觉到两股力量的交织,看着小茹就像曾经的自己“不知所措,有点茫然和害怕”。很快,小茹也被确诊为躁郁症。
和柴柴想象的不同,小茹松了一口气:“我是生病了,我不是奇怪,我也不是一个怪人。”她非常平和地接受了此次诊断,只问了:“吃药会感官迟钝吗?”
后来,小茹妈妈加了柴柴的微信,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自己曾经哪里做得不好或者哪里做错了,并对小茹有了更多的关爱。
看到太多不能正常言语的人,柴柴愿意用行动代替他们发声。
有病友给她留言说,看到她写的文章有共鸣,有勇气去面对自己去医院看医生。有人给她寄来一本荒木经惟的画册,她感受到了被需求感和陌生人的爱。
“这人间非常值得。”即便被疾病缠身,即便有种种苦痛,柴柴也越来越这样觉得。
柴柴第二次进入精神病院治疗时,让她开心的是,早就出院的念禾一个人来看她。念禾的头发已经长多了,状态更阳光。念禾父亲也是精神病患者,家中全靠母亲在皮鞋厂的收入。她住院时每月用药量比柴柴多得多,非常担心变胖,但一直对人生还抱有很大希望。
在病区里,念禾碰到一个不会开电视的爷爷,主动跑过去帮忙把电视开好,又仔细告诉老人遥控器应该怎么用。
这一刻,就像黑暗中的一束光照到了另一束光,柴柴说看到了那种自己所期待的温暖和善良。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柴柴、念禾、小茹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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