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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份不同时间的医疗诊断,结果都一致,“患者”被诊断为双相情感障碍。这三份医疗诊断都出自山东临沂一家医院开设的网戒中心。然而,“患者”却是在自行中断“治疗”后才得知自己没病的。
全国知名的精神病诊治医院北医六院今年10月的诊断结果显示,周书并无此征象。
为此,18岁的周书已经将200多天的时间,搭进这家网戒中心的“治疗”,“父母也一度被‘洗脑’了,不相信我。”他告诉南都记者,对此,他将就此事对网戒中心提起诉讼。
“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在浏览过所有关于网戒中心的负面消息后,山东枣庄市的王芳得出一个结论:这些负面消息都是不懂事的孩子写的,就像她15岁的儿子周书。
三年前,当时读初二的周书抗拒上学,“书包一扔,总是在家里上网,还提出打工的想法,或者开一家网店。”王芳说,她最不能接受的是,周书“封闭自己”,关上门,拉上窗帘,在自己的房间里总不出来。
2013年12月20日的上午9点,刚醒过来的周书发现家中来了4个警察装扮的人,“你犯事儿了,跟我们到所里走一趟吧”,一名民警说。周书很快想起前不久的一次“恶意退款”,通过不停催促淘宝卖家退款,有的粗心的卖家会稀里糊涂地打钱过来,“一周前,刚好敲过一笔几十块的。”他说。
4名警察将周书带到一辆私家车上,父母对他说随后就到,不过,载着周书的车并没有去派出所,而是在2个小时的车程后,到达临沂市的一家精神卫生中心的门口。
刚到门口,便出现两名成年男性将周书拉进了医院,两人分别挽着他的左右臂,脚步很快地走到二楼的护士站,四名警察也一直送他到这,随后离开。后来周书才知道,这四名警察是他母亲的朋友。
周书说,他当时刻意保持表面镇静,有8名穿着迷彩服的男子来搭讪,“嘿,伙计”,其中一人拍了拍他,周书感觉其态度很友好,很快和他们攀谈到一起,聊天中,对方主动提起自己爱玩的网络游戏,又反问他喜欢什么,“穿越火线吧”,他说。
“从后面发生的事来看,他们聊天是很有套路的。”周书告诉南都记者,在当时,他却慢慢地放松下来,一直到父母出现。
父母果然在随后的十几分钟到了,不过,他们并未理会护士站里的周书,而是径直走到一间医生科室,无名火一下子被勾起来,周书迅速站起,向父母用很愤怒的语气,喊“为什么送我到精神病院?”
瞬间,刚聊成一伙的8名男生狠狠地按住了周书,他还来不及错愕,就连忙对其反抗,“想着父母在,应该会维护我,就跟他们(这群男子)动了手。”错乱当中,周书很快被制服,8名男生将他抬起来,而他的父母也没有维护。
“在空中,手脚都使不上力气了”,周书说,在颠倒中,他瞥见了母亲脸上的笑容,“那笑容感觉就是说,你的好日子要到头了。”随后,他被抬进了二楼的13号室。
“意志已经崩溃了”
过了近一个小时,周书被人从后面搀扶着走出13号室,到了护士站父母的跟前,他一边哭着,一边开始念刚被交代的“台词”。
“爸妈,这次我不对,爸妈对不起,我想待在这。”周书不敢哭得很大声,压抑得身体剧烈地颤动,反而是他的父母,都哭了,“是笑着哭出来的,以为我变好了的那种。”他说。
三人相拥而泣,周书告诉南都记者,他越哭越伤心,因为他与父母的哭泣所为不同,“他们不知道在里面发生了什么。”
在13号室的一个小时里,周书先被8名迷彩服男子用束缚带困住,他被要求配合检查心电图,否则就不能松绑,周书配合之后,又被要求咬上牙垫,随后,左手被几个人同时按住,他们硬生生地将周书的大拇指与其他四指,以最大限度分开。
周书感觉到,手掌有被针扎的疼痛,一名女医生走进来,开始操作一个白色盒子后,疼痛变得更加难以忍受,他说那种疼痛,像一道电流在钻着指头,“那感觉就是生不如死,不想描述了。”
医生走到周书面前,开始询问他犯了什么错,是否承认错误,及是否愿意留下来治疗等问题,“嘴里的话都改成她(医生)想要的,否则就继续电。”周书说,当医生问他是否愿意在这里待6个月,他一下子蒙了,但接着,疼痛感再次袭来,他同意了。
周书记得,医生的最后一个问题是是否愿意向父母道歉,他没一点犹豫,立刻答应了,“意志已经崩溃了”,他说,这之后,默念着医生教给的“台词”,他才被允许走出13号室,发生了上述道歉的一幕。
就这样,周书开始了在网戒中心的治疗。
“有缝的地方都堵死了”
网戒中心的日程排在分秒。
周书回忆,早上8点起上点评,到9点半是心灵大课堂,一直到了下午2点左右才到午饭时间,课堂上有百余和他一般20岁左右的人,互以“盟友”相称;午饭后是半小时的午睡时间,接着集体军训,军训结束后回到寝室写日记课,一直到5点40分下课,到晚饭时间,“盟友”站军姿一直等到父母买饭回来。
到7点半,百名盟友分为三组,分别轮流上自习课、小点评课或网吧课堂,一直到晚上9点下课,父母也要陪伴各自的孩子一起参与“治疗”,下课后,盟友要为各自的父母洗脚,在寝室作3到5分钟的“小演讲”,周书的寝室有6名“盟友”,他们站成一排,分别向坐在对面的他们的家长进行演讲。
周书一度有逃跑的想法,但不到半个月时间就放弃了,没有高墙围起的地方,都会有“盟友”的家长们围成人墙,“有门有缝的地方,都被堵死了。”
在网戒中心,“盟友”之间有互相监督、检举机制,只要发现“盟友”的过错、不合适的举动,会被一律上报到“安全小组”,一般情况下,被检举的人都要进入13号室。
即使是同室的“盟友”也会互相举报,不过,周书和一寝室的人“混熟”后,一些人情以内的错误,互相间大多也会能瞒就瞒,即便如此,每个“盟友”还要提防的对象,是他们的父母,“一旦是被家长发现的错误,是一定瞒不住的”,周书说。
逃避“13号室”是所有“盟友”的核心,在电击的阴影以外,“盟友”之间的相处还颇具“友谊”。周书回忆,在最初进入网戒中心时,一位老“盟友”曾教给他如何逃避电击,而三四个月后,他成为了老“盟友”,也会教给新人们这些方法。
因此,周书与很多盟友“混熟”,但并没有像在学校一样的交心的朋友,他说,在那种环境下,最可靠的,仍然是每天陪伴自己的父母。
“儿子,因为你有病”
周书一共3次入院,第二、三次分别是在2015年2月和4月。其间,第一次出院后的小半年是他的母亲王芳眼中的“美好时光”。
2014年7月,周书第一次出院后过上了“有希望的日子”。提到这段日子,王芳仍情绪激动,“第一次出来后是真的变好了啊”,她告诉南都记者,周书首次主动提出要读书,开始在自己的房间里学习,打印试卷一个人默默做题。
“那时候,满分120的卷子他能做到100多分,我们太高兴了。”王芳说,她当时真的认为,儿子是去了一个神奇的地方。不过周书慢慢地恢复了原状,到2014年冬天,再度回到了“不上学,封闭自己”的状态,这让她始料未及。
周书对此的解释是“忍不下去了”,他说,刚出来的时候,因为害怕再次被送回去,他一直装出积极阳光的样子,“父母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有自己的想法也不说”,对于生活中的冲突,他也一直忍耐,直到这种忍耐到达极限。
为了回到“美好时光”,王芳和丈夫再次将周书绑回了网戒中心,不过,周书却告诉南都记者,这两次“被绑架”的经历,彻底消灭了他对父母的信任。
周书在2015年2月17日“二进宫”,那天是腊月二十八,他记得在凌晨两点,又是四名男子进入他的房间,将他捆绑结实后带进了网戒中心,不过仅仅过了19天,因在做操期间伤了腰,他被母亲请假出院,回家养伤。
“第三次(进去)让我彻底崩溃了”,周书回忆,休养一周后,他向父母提出不再去网戒治疗,但父母不置可否,在一天夜里,母亲提出心脏出现问题,要前往市里医院检查,“心脏的问题在我看来比较严重,放心不下,就陪着她一起去了”,周书说,临行前,父亲给了他一片安眠药,他一上车就睡着了。
醒来时,周书发现车子停在路上,有3名男性将他拉下车,用胶布将他全身捆住,塞进了另一辆车里,再次前往临沂的网戒中心,“我彻底崩溃了”,他说,到现在,也没法再相信他的母亲了。
周书第三次出院是在2015年6月9日,为了参加中考,在中考最后一门地理考试结束后,他逃跑了,过了一周后,他被亲戚在一家网吧门口“抓住”。直至此次回家,他才从父母口中得知,他们一直坚持要送他去网戒中心的原因。
“儿子,因为你有病。”父母拿出了一张网戒中心出具的诊断书,上面写着“双相情感障碍”。而这样的诊断书足足有三份,结论都一样。
“这无疑是个谎言”
周书回忆,在网戒中心里,除了心电图检测,他从来没接受过其他检查,“这个鉴定结果,无疑是个谎言。”
王芳和丈夫对周书的说法半信半疑,但因为周书的行为越来越“走极端”,亲戚都出面组织他们再次将周书遣返回去。如今,周书住在爷爷奶奶家,“我对自己的房间有阴影,那里不安全。”周书说。
在周书的百般劝说下,今年10月,周书和父母一行去往北医六院进行精神检查,“如果确实是误诊,我肯定为我的孩子讨个说法。”王芳说,一开始,他们是出于让孩子听话才送进网戒中心治疗,对双相情感障碍这一疾病并不了解,但后来从医生口中获悉后,才会坚定地要周书进去治疗。
北医六院的会诊结果在11月中旬出来,并不出乎周书的意料,北医六院的诊断结果显示,周书有“性格特点突出”,但没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征象。“不出意外,我和父母一起在这个周末去北京,找律师。”周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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