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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精神病医生手记
一
我是个精神科大夫,在精神病医院上班。我36岁了。我的家乡,在一个产大熊猫的地方。
我的办公室在6楼。
我坐在办公桌前。
两个病人来,一个年轻的女子陪着她的母亲。
她说,她的母亲失眠,半夜自言自语,半夜到处走。
我建议她让他的母亲住院。她犹豫了一下。
最终,她们开了药,离开了。
我开始休息。
精神病人,生活无法自理。我负责管理他们混乱的意识。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梦想,是做一名艺术家。阴差阳错,我竟然成了精神科大夫。
我的梦想,死于现实,现在,我很喜欢这个职业。
作为一名医生,我不相信精神病是前世冤孽索债,我认为,精神病,就是基因出了问题。
只有靠药物控制。
我曾经治了一名病人,他是一个农民,一家只有三兄弟,他是老三。三兄弟都没有结婚。
他得病的时候,企图到学校女生宿舍强奸女生,被吊着打,皮开肉绽,这是送他来的人描述的。
公社书记吃饭,他也跟着去,别人给他买一份。
他现在就在我们医院,有时候,帮着伙食团煮饭,挣几块钱。他的医药费,由民政局出,每一年8000块。
他现在头脑清晰,他不会再出去。
对于病人,我得尽医生的本分,给他们开药,医者父母心。
对于他们的遭遇,我们同情,但是,我们也只有尽我们的力量,有些事情,我们管不了。比如,上面的那个病人,我不可能给他说个媳妇。
也不可能给他安排工作。
还有一个病人,是一个乡村的,叫岳成,60岁了,还在医院,得了病,儿子打工去了,老婆跟人跑了。
他在医院住了十多年,一出去,就会犯病。
我坐在办公室,看病,拿药。
我来这里多年了。
二
我下班回家,洗了个澡,过了一会儿,妻子回来,她是个公务员,在银行上班。
我们一起吃了饭,看电视。
我们一起出去,散步,走到广场,去逛了超市,我想到唯物主义,想到金性,金性,是佛教上的名词。
金可以做成许多事物,金条,金项链。
我不知道哪一个正确,我又想到孔子,孔子说,他不会创造一种学说,却会去研究各种学说。
这都是上大学老师教的。
我是一名医生,我的梦想是做艺术家。这个梦想,我不会实现。
我活在现实之中。
妻子买了一件毛衣,一瓶护手霜。
给我买了一件外衣。
我们提着包,往家里走。
一辆出租车开过来,我一招手,车子停下,我们上车回家。
第二天,我继续上班。
那一天,我们开会,开了这么久会,只记得两个字——散会。
我爱坐在边上,我们听着中央文件,地方文件,医院里的文件。昏昏欲睡。
散会了,我继续上班。
太阳照进办公室,照在一盆花上,有了太阳,就有了希望。科学家说,太阳40亿年后会毁灭,那时候怎么办?我又想到唯物主义,有人说,太阳石块热石头。
太阳崇拜。阿波罗。我出生在冬天,所以喜欢太阳。
阳光明亮,静静的,我的脑袋里想着《圣经》上的话:上帝说要有光,于是有了光。
我们医生,是科学工作者,科学建立在唯物主义基础上,这是我们的基本立场。
科学的语言,表述精确,科学结论,建立在实验的基础上。
所以,医生很少患精神病,科学家很少患精神病,艺术家得这种病的很多,如伍尔夫,诗人海子,尼采,画家梵高。
社会科学家需要自然科学家医治。
这时候,又有一个病人来开病假条,我给他开了,他在我们医院住了三次,是个教师。他说,他看见幻象——说县城笼罩在大日如来的光辉下,说,他是大宝法王的继承人。
他病得很严重。
现在还在服药,我们建议他长期服药。
他2002年出院,曾经想去上班,我们准备给他做鉴定,他又没有来。
我劝他,我们想耍都不成,你随便去干点别的什么,比如,摆个烟摊。
不知道他听进去没有。我们不是慈善机构,我们不是圣人,我们只是尽我们的职责。
三
我叫李进,《水浒》里有个柴进,我的名字是我父亲取的,不知道他怎样想,这个名字我用了36年。
我想他是要我进去,前进。我前进到县城,从一个偏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治疗精神病。
精神病我希望它永远存在,有人得病,不然,我们就失业了。
这种病在古代叫“癔症”,无论如何,是主观世界病了,是心理病了,是大脑病了,是心病了。
按照唯物主义观点,精神是一种高级物质,那么,精神病就是一种病毒,这种病毒,在人的大脑里。
因为,任何心理学都建立在物质基础上,心与物二而一,一而二。
所以,药吃药,摧毁病毒。求神拜佛也没有用。
我穿着白大褂,是白衣天使,可是,再高的称呼也没有用,这只是一种职业,一个吃饭的地方。
我的附近,一群人在那里走动,他们穿着竖条纹的衣服,在一间屋子里,屋子里,有电视,象棋,可以打扑克,打乒乓球。
一些人来了,一些人又走了。
1998年,我接待了一个精神病人,他是石羊的,来自一个地级市,原先在那里的医院治疗,因为那里治疗费昂贵,转到我们这里。
他的父亲对我讲了他的病情——
他曾经想给江主席写信,他在火车上被人打瞎了一只眼睛。
他离婚了,独自跑到一个海滨城市,在那里流浪,以捡垃圾为生。
他父亲找到他,带他看病,他出院了。
我希望他不要回来了。
他30多岁,有一个很乖的女儿。
病人来了,又走了。我们就是艄公,我们在撑船。
我们的职业是独特的,我们治疗精神,治疗人类的灵魂。
有些病人治不了。
我们医院躺着一个疯子,他的脑袋已经失灵,已经分辨不清世界,整日胡言乱语,赤身裸体,躺在医院,拉屎撒尿都要人管,他的家人送他到医院,交了钱,走人,把责任推到医院。
我们除了治疗病人,也负责管理他们的生活,包括照料他们,让他们生活无忧,因为,他们的家人要工作。
四
我们一周上五天班,有一次,我去北京旅游,碰见一个人,那个人开了车,他给他的儿子理发。
我听见他抱怨——中国人是驴子变的,他妈的外国人工作半天休息半天,中国人成天工作。
一句话,外国好。
我觉得也许,外国好,可是我们是中国人,儿不嫌母丑,我们的母亲是中国,我不嫌她丑。我不是说大话,中国人有今天,不错了。
我上大学的时候,有一天,一名其他学校的老师给我们作报告,说美国人连中国的国旗是五星红旗都不知道,我说的是普通美国人,他们只知道青天白日满地红。那位老师说,在美国的公路上,穿上白衬衣打个滚起来,衣服还是干净的。
我上班下班。节假日,也呆在家中,很少出门。
生活在进行,生活,就是形而下,就是柴米油盐。我的老婆是他们学校的校花,叫我娶到了。他们家是老干部家庭,他爷爷是老红军。
现在,他爷爷已经见马克思了。
她们家在石羊市里,她的父母已经退休,生活没有波澜。
我一一生平平顺顺,太顺利了,没有传奇,没有浪漫,日子平淡如水。
所以我想做一个艺术家。
我的老婆下班就是逛商场,打麻将,日子就这么过去。
我们没有孩子,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想去领养一个,我老婆反对,说,人隔不得皮。
我无话可说,对于世界,我无话可说,对于人生,我无话可说,比起精神病人,我好多了。
中国有一千六百万精神病人,我们全靠他们养活。疾病养活了一生,正如木马养活生产杀毒软件,真是一物降一物。
五
我现在36岁了,正式青壮年时期,对于我的职业,我无话可说,这是命中注定的。一个罗马皇帝说,宇宙分派了每一个人的职责。
我干这个工作十多年龄,白大褂穿了这么多年。我不是白衣天使,我只是一名医生。我对我的生活基本满意,毕竟,我有工作,收入一般,比不上大老板,演艺明星,也比不上贪官,但是,我不后悔,后悔也没有用。
我收治了一个病人,他现在在医院里,半夜三更在大厅里胡言乱语,他的病好不了。因为他的大脑已经损坏。
他还年轻,是石羊市的。
他分不清现实和意识世界,他的脑袋是混乱的。
有时候,他也偶尔清醒,知道一些日常的事情,但是,大多数时候,他是糊涂的。
他一生毁了,我无可奈何。
他的母亲出了车祸,就是这样,他疯了。
还有一个病人,因为失恋,他老是说,不该错过那个女人,因为那个女人对他说,今晚的月亮真圆,而他不知道女人的暗示。
他至今没有结婚。
他是大学生,现在,他在医院学英语,不知道学了有什么用。
大多数病人,在吃药的状态下,是清醒的,但是,他们不能接触社会,接触社会,就会00出现心理问题。
精神病,是一种心理疾病。
很多病人,其实已经傻掉了,别人叫他口交,他都干,为了一支烟。
精神病,是监狱,进来,就在铁门里。
他们不知道自己出了什么问题,所有的精神病人都认为自己没有病。
他们睡在床上,在医院走动,用三支烟换一份回锅肉。
我的妻子打电话来,叫我回去。
我请了假,回去,她说,你忘了,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于是,我们出去吃了一顿,我喝了酒,很高兴。
我给她买了一根金项链,她乐疯了。
回去,我们就睡了。
夜晚时分宁静,我想起故乡,母亲——我的母亲在乡下吗,父亲是个教师。
我想起我们的恋爱,我追她,她答应了,那时候,她的家在一个电视机厂,我写了一首情诗,她邀请我去她家,她的父母不在,我吻了她,事情就这么成了。
六
之后,她十月怀胎,生下了龙儿。龙儿一岁时,问他狗怎么撒尿,他张开一条腿,问他公园里的鱼有多长,他比了一下,有两只手伸开那么长。
他很可爱。
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个时候聪明,有的五岁就可以上网。
有了一家人,稳定的工作,我还求什么。俗话说,平淡是真,平安是福。
我这一生大概就只能干这个工作。我想,等我有了钱——我天天买彩票——我们一家去旅游。看看精神病院,就知道,我在幸福中。
现在有人说,中国人的幸福感全球最低,我不信。我认为,我就幸福。
我老婆也算白领了,在银行上班,还是个科长,小官,我只是一名医生。
我治疗人类的意识。精神病,在古代,就是癔症。意识生病了。主观世界病了,心理病了,大脑病了。
有以类人,练功走火入魔。
我接触到一个人,30多岁,练功出现幻觉,他发现他浑身长满眼睛,实际上,还是基因问题。练功,只是诱因而已,还有社会刺激,比如,受到打击,失恋,车祸,晋升不了职称等。
有一个学校的数学教师,因为校长在教职工大会上批评他,要他当改革的实验家,不要当改革的评论家,他立刻就疯了,还有买彩票疯了的,地震震疯了的。
有人在疯人院培养艺术家,我不赞成,病人就是病人,要医治。
在我们医院里救治的,算好的了,还有的,根本进不了医院,家人不管,最后不治而亡。
我希望全世界没有一个精神病人,可是那样,我又干什么呢?这正是“心忧炭贱愿天寒”啊。
据说,林彪就是精神病,他那么高的位置,还不满足。摔死在温都尔汗。
梵高也是,把耳朵割了。伍尔夫也是,这是我在大学里学的,现在,我很久没有看书了。
我时刻反省自己。
七
我的领导安排我进修,去省城,我去了。半年之后,我回来,人家专家就是不同,在他那里,一切是那么明晰,我的业务水平提高了。
可是,他也说——他来自北京,在美国学习过,精神病的病因找不到,只能控制,预防。
精神病一般在青年时期发病,给病人家庭带来损害。
我们医院一个病人住了十多年了,一个老人,这里,就是养老院。
他胖胖的,为人温和。有时候,也犯病,有一天,他说,他妈的,现在粮食这么贵,不要吃饭了。
他负责照料一个赤身的疯子,给他端屎端尿,擦身子,医院和家属给他补助。
过去医院不许抽烟,现在准了,要以人为本,要人性话化,这是我们院长说的。院长是个女人,很有知识分子气质,是石湖市派来的。我们很尊敬她,她作风严谨,绝不贪污受贿,把病人当亲人,拿出自己的钱吧给病人买生活用品。
精神病院,是优抚医院,相当于疗养院。
衣服有人洗,饭有人送,大厅里,有电视机,有乒乓桌,有象棋。
唯一没有的,是自由。
一个意识混乱的人,我们不敢放出去。有时候,他们在花园放风,由护士看着。
生活就这样进行。
日子平淡。在大家眼里,疯子很可怕,在我们眼里,他就是一个病人。
有的病人,在大街上对着空气咒骂,还有的,赤身裸体,还是女的,在大街上走,不一而足。
八
有一天,来了一个病人,他是抑郁加狂躁,砸坏医院的玻璃,大吵大闹,用床堵住一生的路,不让医生进去。
好不容易,我们让清醒的病人制服了他,给他打电针——一般病人害怕这个。
他最后被治好了,很感谢医院,给医院送来锦旗——写道“德医双馨”。
我们很欣慰。
俗话说,医者父母心,真的是这样。
我们医院改善了办公条件,修起了六层现代化大楼,我们很骄傲。
说实话吗,真的得重视这个病,不是我自卖自夸,这病中国有那么多,不知怎么行,现在《精神卫生保障法》出台,是件好事。病人的生命财产得到保护,说明国家重视。
放风的时候,一个病人在底下画画,那是他们的艺术思维。
我们给病人最好的医治。
也有病人不满意,说年年难过年年过,顿顿难吃顿顿吃。那时候,隔一天吃一回肉。
吃土豆的时候,有的病人出去买烧白。
我们有时候去病区打扑克,院长来,我们就逃,在办公室,不敢打。
日子过去,医院里病人不断。
有一天,一个病人死在医院里,早晨被发现,家属找医院打官司,告了医院。最后,医院赔了钱。
也是那个病人该死了。
医院背了黑锅。
医院只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给病人家属拿了钱。
还有一个病人,基本成了白痴,整天就是昏睡,他只知道自己的名字。
其他的,他糊涂了,这对于他,也许是件好事,他再也看不到冷酷的现实。
点名的时候,他会回答有。
其他的时候,就坐在墙角里,闭着眼。
就这么一天一天,日子在流逝,一切都在流逝,我的青春年华,我的童年。
只有精神病院是永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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